文匯報：王天翔和他的團隊：了不起的“鋼鐵俠”

“鋼鐵俠”王天翔近影。 王旭宏攝

2021年3月，山西太鋼不銹鋼精密帶鋼有限公司的合同比去年同期增加了50%，市場需求十分紅火。該公司今春以來始終產銷兩旺，春節期間也是滿負荷運轉，2月份月產能2000噸的生產線，實際交貨達2100噸。

曾經虧損多年的精帶公司，何以躍出了市場的波谷？

產品是市場的終極通關密碼。一切還得從“手撕鋼”說起，它是一種能夠被徒手撕碎、厚度只有一張A4紙四分之一的不銹鋼箔材。過去，其核心技術被少數國家掌握，制約了我國航空航天、電子機械等高精尖領域的長遠發展。

精帶公司黨總支書記、經理王天翔說，經過多年的攻關，精帶生產的厚度0.02毫米、寬度600毫米的不銹鋼箔材，產品實物質量達到了國際領先水平。中國寶武太鋼集團成為全球唯一可批量生產寬幅超薄不銹鋼精密帶鋼的企業。

2020年5月12日，習近平總書記來到山西太鋼不銹鋼精密帶鋼有限公司考察調研，稱贊“手撕鋼”說，“百煉鋼做成了繞指柔”。他指出，產品和技術是企業安身立命之本。希望企業在科技創新上再接再厲、勇攀高峰，在支撐先進制造業發展方面邁出新的更大步伐。

在習近平總書記“再接再厲、勇攀高峰”的囑托激勵下，是年8月16日上午，精帶公司再次突破了極限尺寸，成功軋出了厚度0.015毫米、實際寬度600毫米的不銹鋼精密箔材。

身處漩渦中

更需“多看一步棋”

王天翔在擔任太鋼精帶公司經理之前，已在太鋼各工序和崗位摸爬滾打了27年，曾擔任過熱連軋廠廠長、集團裝備部長等關鍵職務，積累了豐富的生產運營和設備管理經驗。

沒想到，集團領導偏偏給了他一個“苦差事”。

2016年2月的一幕，王天翔至今記得：太鋼集團主要領導找他談話。兩個都是直來直去不繞彎子的人，領導語氣沉重而懇切：精帶公司從體量上說是“小廠”，但擔負著攻克“卡脖子”技術的國家使命。集團下定決心，不能讓它繼續虧損下去了，再沒有突破性進展，沒法向國家、社會和全體干部職工交代。你要把擔子挑起來，徹底改變現有局面。

王天翔感受到了這份托付的重量：他對精帶公司確實知根知底，2008年精帶項目開工時，他是集團的裝備部長，集團范圍內大型設備的安裝、維護和定檢定修都歸裝備部管理。諸多原因，讓精帶自建廠以來就沒賺過1分錢，已連虧了7年。王天翔接到的任務是當年盈利1元。

盈利指標越低，意味著扭虧難度越大。

2016年2月25日，王天翔走馬上任，走進熟悉的精帶廠房，迎接他的是200多名職工充滿期盼的目光。

2008年，太鋼集團投資10億元建設精帶生產線，集成引進了當時世界上頂級的設備，國內僅此一套。但2012年投產以來，只能軋出0.1-0.5毫米的厚板，始終無法達到設計標準。廠里為此請來外國專家會診，但依然實現不了預定目標，外國專家最后留下一句話：“原材料差一點點，設備差一點點，人員也差一點點，最后加起來，就差得太多了。”

王天翔明白，他已站在諸多矛盾匯聚的漩渦中心。他認為外國專家說得很中肯：要生產出高精尖產品，設備、材質、工藝、員工確實樣樣都必須“一點也不差”！

他堅信，出路，就在他和他的團隊站著的這間精帶廠房里。他對員工說：“精帶長期虧損，是因為只能生產普通厚板這種‘大路貨’，產品在國內外市場沒有競爭力。而低端產品已經飽和，市場纏斗只能打價格戰，企業永無生路。唯有勇于創新，研發高精尖的不銹鋼產品，占領市場制高點，才能突出重圍！”

王天翔認準的目標就是寬幅超薄不銹精密帶鋼，這是鋼鐵材料的明珠，代表著不銹鋼和鋼鐵工業的重要方向。當時，全國的精密帶鋼市場年消費量50萬噸以上，而超薄帶鋼主要依賴進口，厚度為0.05-0.03毫米的用于電子精密制造的超薄精帶，外方對我高價限售；厚度為0.03-0.02毫米的，用于航天航空和核電、軍工領域的箔材，對我嚴格禁售；寬幅大于400毫米，可用于核電、軍工、高端電子和新能源的超薄精帶，國際上也是空白。而在國家重大戰略和重點新興領域，則亟需寬幅超薄不銹精密帶鋼。

但當時的精帶公司多數員工并不看好他的“創新戰略”。“這套設備已經被外國專家判了‘死刑’，我們不可能干成的！” “創新是要成本的，我們收入都見底了，萬一創新失敗，這成本我們承擔不起！”

他知道，因為連年虧損，精帶員工的收入僅為其他廠的三分之二，低收入直接影響團隊士氣，個別員工外出時甚至會把工作服上的單位名稱遮擋起來。精帶員工既渴望企業扭虧為盈打翻身仗，又實在是“輸不起”了。

生死存亡之際，唯有一戰！

王天翔和班子成員統一思想：“我們是中國鋼鐵企業里最有可能軋出0.02毫米不銹鋼箔材的公司。摘取這不銹鋼皇冠上的明珠，舍我其誰？”

為實現研制0.02毫米不銹鋼箔材的目標，王天翔推出了設備功能精度、工藝控制精度的“雙精度管理”。堿液循環箱內有污垢，看似不影響使用，但對設備精度有影響，他帶頭爬進去清理；軋制油多年未更換，對產品表面質量和產品性能略有影響，但換一次要120萬元，換不換？王天翔咬咬牙：換！沒有極致的管理就沒有極致的產品！

“何以稱英雄，識以領其先。”王天翔帶領精帶團隊，第一年就盈利500萬元，第二年又盈利1036萬元，第三年盈利1500萬元。記者采訪了多位精帶員工，請他們談談精帶何以摘得“不銹鋼皇冠上的明珠”，眾人交口贊譽王天翔：“事實證明，還是王總有膽識！”

“我讀大學時，班里男生熱衷下圍棋。我沒學過圍棋，所以開始盡輸棋，沒同學愿意跟我下。記得班里的圍棋大王說了句話給我印象特別深刻：‘我每次能贏你，就是因為我每次都能比你多看一步棋！’”

勝在“多看一步棋”，這是視野之勝、格局之勝！

大學畢業時，班里依然沒有同學愿意和王天翔下圍棋，因為他已經能夠比圍棋大王“多看一步棋”。

將喜怒哀樂融入企業

方能堅守產業報國初心

王天翔是“60后”，與抗日名將吉鴻昌、吉星文是同鄉，河南周口扶溝縣人。扶溝地處豫東平原，“我直到去太原上大學，才第一次見到了大山，老家是一望無際的平原。”王天翔告訴記者。

他說，“父親是那種本本分分的農民，還讀過一點書，所以當了生產隊的會計。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生產隊的每一筆賬，父親都記得仔仔細細。老家的頂棚通風干燥，老鼠也不上去，所以全堆著生產隊的賬本。敬業和本分，是父親對我人格影響深遠的兩大要素。”

1989年大學畢業，他選擇了太鋼集團。“產業報國的初心，于我而言是進入太鋼后逐步樹立起來的。剛進廠時，我分在鉗工班，最初的出發點就是‘怎么把設備的故障率降下來？’后來崗位不斷調動，先后在機械動力處、裝備部、熱連軋廠工作，所以思考的問題也不斷變化，開始考慮‘怎么讓咱們產品的質量更高？’‘怎么讓咱的產品能滿足客戶需求，從而在市場上有競爭力？’現在，整天在琢磨‘怎么突破那些卡脖子技術？’當你逐步將自己的追求、自己的喜怒哀樂同企業的成敗，甚至同行業的興衰，乃至整個國家的發展融合在一起的時候，這個產業報國的初心就自然而然建立起來了。”王天翔說。

“您能介紹一下，‘手撕鋼’最難的關鍵技術是哪一項嗎？一旦突破了哪項難關，您就知道可以大功告成了？”記者問。

“別的項目科技創新可能會這樣，但不銹鋼箔材研制有它的特殊性，”王天翔答，“‘手撕鋼’要攻克軋制、退火、高等級表面控制和性能控制這4大技術難題。它的整個生產流程從大的方面來說要連續經過5條生產線：最初是冷軋生產線把厚板軋薄，再進入光亮退火線反復加熱軋得更薄，再到拉伸矯平線實現板型平整，還要通過去應力生產線消除箔材的應力，最后通過分條縱切線切割成用戶需要的尺寸，最后打包完成。哪一條生產線上的哪一個設備或者工藝環節出了問題，箔材就卡住走不下去，它就成了關鍵問題。”

王天翔知道，要激勵員工自發地投身創新，必須建立新的考核激勵機制，讓員工從創新中獲益，從獲益中看到創新的希望，創新的積極性才能長久保持，進而升華為其產業報國的內生動力。原有的考核機制是收入和員工的產量掛鉤，萬一創新失敗，員工就拿不到工資；他新推出的考核機制是激勵創新，員工只要完成1噸超薄精帶，考核時按完成普通鋼材75噸甚至100噸計產，員工就不怕創新中的失敗了。去年，精帶員工的收入已比6年前增長了近1倍。

“鋼鐵俠”不是罵出來的

關鍵要激發年輕人潛力

精帶的企業文化不僅鼓勵創新，還寬容失敗。

在2年多的“手撕鋼”研制攻關過程中，王天翔率領研發團隊先后攻克了175個設備難題、452個工藝難題，經歷了700多次試驗，直到2018年才終于實現了“手撕鋼”的量產。

700多次試驗，其中有多少次失敗到幾乎令人“絕望”？記者問王天翔，哪項試驗失敗最讓您心痛？他說，就是箔材在軋制過程中突發斷帶。那時箔材已經壓得極薄了，斷帶就是一次“爆炸”，箔材碎成粉末，必須一點點清理，要耗費大量時間和人力。

精帶公司黨總支副書記樊中業告訴記者，有次斷帶“爆炸”后，王天翔獨自一人在控制室里坐了一個多小時，可見其內心的壓力之大。

那么多次試驗失敗，失敗后王天翔有沒有“罵人”？精帶技術研發平臺主管趙永順說：王總是個“不罵人”的領導。那么多試驗失敗，沒見他罵過誰。從不諉過于人，因此大家愿意跟他干。

軋制作業區主管段浩杰說，每次試驗失敗后，王總就召開專題分析會，分析會沒有層層領導從小到大輪流講話的“套路”，而是每人先把對問題的分析直接寫在一塊白板上，然后集體討論，哪些分析確有道理，再一起商討形成應對之策，通常半小時散會，馬上再干。要是再失敗，那就再開白板分析會，絕對堅持問題導向，務實高效，不說空話。

“為什么試驗失敗了那么多次，您從不罵人？”記者問王天翔。

“有人說，這是因為我性格‘綿善（太原方言，溫和之意）’，其實不完全是這樣。這些年，對不稱職的干部，我們也處分了好多個。早些年，有一次我向領導提個建議，結果話沒說完，領導就把我劈頭蓋臉說了一頓，我心里很不好受。我認為，‘罵人’其實是為了掩飾自己對事物的不了解。何況精帶公司目前200多名員工中，80后、90后占了七成多，這個團隊是年輕的。我確實想要把這些年輕人都鍛造成‘鋼鐵俠’，但‘鋼鐵俠’肯定不是罵出來的。最關鍵的是，不僅你不知道他們的潛力，就是他們的父母，甚至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身真正的潛力是什么，所以要尊重他們、愛護他們，幫助他們樹立人生的目標。目標，才是他們最好的老師。”

精帶質量技術部副部長廖席說：“我其實感覺王總挺‘潮’的，一出什么新的電子產品，知名品牌的手機出了什么新款，王總都會來問我們年輕人，甚至會問到‘它的結構主板是用的什么箔材？’這樣的細節。我跟他出差，無論坐高鐵還是乘飛機，他都會帶一本書在路上看。有一次，他看了華為公司出的《以奮斗者為本》這本書，還向我推薦說，‘以奮斗者為本’，是非常重要的管理理念。”

一個個精帶的年輕人在王天翔的鼓勵下成長為“鋼鐵俠”。現為生產部副部長的韓小泉曾負責一款超平料新品的研發，一度久攻不克，他很苦惱。而王天翔總是報之以鼓勵：“我知道有困難，但別放棄。”終于有一天，20多噸超平箔材一次生產成功，他激動得半夜里在生產線邊上打電話給王天翔，連聲說：“成功了！成功了！”

請來專家學者

聯袂破解“卡脖子”難題

抱團攻克“手撕鋼”難題的，遠不止精帶的200多員工。

北京科技大學鋼鐵共性技術協同創新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王麗君告訴記者，煉鋼過程中產生的夾雜物，會殘留在鋼體里。鋼材越薄，對板材的潔凈度要求越高。如果說，普通鋼材中夾雜物顆粒的尺寸大約為10-20μ，而“手撕鋼”自身的厚度才是20μ，其夾雜物顆粒大小不能超過1個μ。夾雜物顆粒大了不僅會給“手撕鋼”的表面帶來瑕疵，甚至會直接造成斷帶。而一個“μ”僅為0.000001米，這么小的夾雜物靠肉眼是看不見的，只有用放大2000倍的掃描電鏡才能發現，還要用能譜分析儀來確定其成分。

為了給“手撕鋼”提供更純凈的母材，王麗君率領的北科大研發團隊這些年奔波于北京和太原之間，每個月至少去一次太鋼。從夾雜物生成熱力學、精煉渣系的設計和優化等基礎研究的范疇，不斷發現讓鋼材更純凈的科學規律，為精帶提供技術建議，而王天翔團隊則將其轉化為生產技術方案。功夫不負有心人，王麗君教授與太鋼合作共同研發成功的 “超純凈不銹鋼脫氧及夾雜物控制關鍵技術開發與應用”項目，獲得了2017年冶金科學技術一等獎，解決了 “手撕鋼”的第一個難題。

王天翔告訴記者，攻克“手撕鋼”絕非精帶一家之功，山西省科技廳將此項目立為省重大科技專項。省、市科技局和工信廳，以及太原理工大、太原科技大學等與精帶聯袂成立了“手撕鋼”研發中心，可謂產學研政聯手攻關。精帶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充分發揮了企業主體作用，而來自政府部門的研發投入也緩解了資金緊張的燃眉之急。產學研合作各方事先約定，研發成果共同享有，申報專利以研發方為主。

太原科技大學周存龍教授是王天翔的“師兄”，負責協助攻關“手撕鋼”的精整線上的拉伸彎曲矯直和分條切割技術。為了解決同樣肉眼看不見的帶材內應力變化，他們開發了多種專用設備，取得研究數據，再通過“彈塑性變形理論”分析，為精帶提供解決方案。為了證明“手撕鋼”具有客戶要求的彎曲20萬次的性能，周存龍還率隊研發出了“彎曲疲勞、拉伸彎曲專用實驗裝置”，有力推進了“手撕鋼”的研發進程。

如今，精帶公司自主設計集成的全球首條寬幅超薄不銹精密帶鋼全流程、智能化生產線，已經達到了硬態產品硬度世界最高、軟態產品綜合性能世界最優、特殊功能性產品世界首創的水準，獲得授權發明專利80件，制定行業標準1項，實現專有技術227項，產學研合作各方發表論文74篇，“寬幅超薄精密不銹帶鋼工藝技術及系列產品開發”獲得了2019年冶金科學技術獎特等獎。2020年底，該項目還獲得了有“中國工業奧斯卡”之稱的“中國工業大獎”。

記者手記：

“鋼鐵俠”站在新的歷史舞臺

“南寶北太。”

我國鋼鐵行業的這句行話，說的是不銹鋼生產的一南一北兩家領軍企業：南有寶鋼，北有太鋼。

如今，寶鋼與太鋼都已成為全球最大鋼鐵企業——中國寶武旗下的骨干企業。在新中國成立之初就被國家定位于發展特種鋼的太鋼，擔負起了中國寶武不銹鋼產業一體化運營平臺公司的使命與責任。

在這“十四五”的開局之年，中國寶武鋼鐵集團有限公司黨委書記、董事長陳德榮說，中國寶武已經確立了“成為全球鋼鐵業引領者”的愿景，要以技術引領實現做強、以效益引領實現做優，以規模引領實現做大。中國寶武將全力支持太鋼集團做強做優做大不銹鋼產業，打造世界級不銹鋼旗艦。

王天翔和他的“鋼鐵俠”團隊，正站在一個新的歷史舞臺上。